AO3:KokonoseSak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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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之濑鱼

【沐火犹旺96h丨4月2日 15:00】开花

上一棒:  @腐女籽籽 
下一棒: 百言[策划组代发]@ruar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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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那少年坐在此处,复刻了一场微小的灾难。

*科幻,含渊旺


《开花》


00:00:00

视频投放已就位。

李火旺,请开始你的陈述。


00:01:53

“今天是3月28日,我是诸葛渊,我现在在上海。刚刚从青浦军用机场出来,青浦军用机场是现在上海城内唯一还能使用的机场,但是从现在这个角度也可以看到,‘丝’的茎秆已经扎进飞机跑道旁边的空地了,估计再过几天,这里也不能用了。我们要尽快把还受困在上海市内的居民们分批疏散,往川西的基地转移,除此之外,还要把上海生物科学研究所制作的‘丝’组织标本和所里的研究资料全部转移。——坤弟,市内的居民安置区点已经整理出来了吗?五十个小队的分工安排好了吗?……”


我第一次见到诸葛渊,是在徐家汇。

我小时候其实来过一次上海,跟爸妈一起旅游的时候来的。就玩了三天,跟团旅游的,印象里一直在赶路,但我对徐家汇有印象,因为这里太大了,四面八方都是路,我跑了两步就迷路了,最后导游找了好久才把我找回来,我吓哭了。我小时候胆子很小,但现在不了。遇见诸葛渊的时候,徐家汇已经大变样了,“丝”从周围的大楼里长出来,它们的林冠和普通的树很像,但我知道在这种外星植物茂盛生长的地方,正常的地球植物是生长不了的。钢铁和混凝土制造的大楼被植物的根系完全撕开了,明明我应该是在最热闹的商业区,这里却像热带雨林一样,走在路上还能碰到那个深褐色的须……哦,诸葛渊告诉我那叫气根。我像梦游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但我很饿,很困,我想回家,但是家已经没了。我是长沙人,长沙发生“丝爆炸”之后,所有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的藤蔓、花、树干、树根、宽大的叶片给罩住,盖住,没办法活人了,当时国内其他地方都在帮助转移居民,我妈找关系把我送上了第一批去上海的飞机,她说她和我爸之后就来,让我先走。她想得不对,只有第一批航班是顺利的,后面黄花机场的跑道就被毁了,好多人都走不掉。我一开始还联系得到他们,后面发微信打电话都没用了。所以后面长沙的人到底都怎样了?我爸妈呢?你们知道我爸妈去哪儿了吗?

……哦,好,诸葛渊。说诸葛渊是吧。我知道了。

诸葛渊当时就是来找我们那批难民的,大家都叫他队长,我一开始也跟着叫队长,后来才知道他叫诸葛渊,他自己告诉我的。他长得特别高,我还以为他是武警,结果是个搞科研的,看不出来,他没戴眼镜。我跟他熟起来是因为他问有没有愿意跟着他们小队去上海交大那边取点标本的志愿者,他们小队就几个人,可能拿不下。他来了之后我就吃饱了,所以想着帮个忙也不是难事,就去了。

上海跟我离开前的长沙差不多,没一块好地。我想起“丝”刚刚开始长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好玩,长在地缝里的花花草草都已经很罕见了,它居然是长在金属和混凝土里的,谁能想到这外星生物杀伤力这么大。进交大的时候,学生早都疏散了,大学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有的地方还散落着没被带走的生活用品,很诡异,路过空无一人的食堂和教学楼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像做了一个噩梦。诸葛渊有导航,领着我们到了生科所的上交分区楼,我们就开始搬东西。

没想到那个楼里居然有个小女孩,她躲在角落,比人的身体还粗的绿色藤蔓从混凝土里刺出来,挡住了她的身体,一开始谁都没发现,是我最先看到她的。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撞鬼了,你想想,一个空无一人的研究楼,到处都是该死的外星植物,覆盖在大楼的墙壁上,连裂缝都看不出来,因为它们密得像墙纸,叠了一层又一层,在这种走路太大声都能听到回音的地方遇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她简直就像躲在罐子里的章鱼!特别恐怖。我把这个发现告诉队里的人,他们都觉得邪门儿,但是诸葛渊一点都不怕的,他有一种天生的大胆,好像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这点让人特别安心,我很佩服。他把女孩带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看,他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什么也不说,但也不哭。我也过去问,结果她回答了,她说她叫李岁。我说好啊,和我算本家,那你管我叫哥哥好不?她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爸爸”——旁边的人都开始哄堂大笑。什么爸爸啊!我才十七岁谁是你爸爸啊!但跟她讲不清楚道理,她就是要叫我爸爸,我没办法。

我从见到诸葛渊开始就对他有印象,不可能没有,他是这批人里的领导啊,救世主似的。但诸葛渊是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我的,他问我:“李岁姑娘的爸爸,你叫什么?”我说我叫李火旺,然后我才知道这个“队长”的名字叫诸葛渊。

本来气氛很活跃,大家都在猜测李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忽然楼就震起来了。起初很轻微,像是错觉,然后逐渐剧烈起来,空气里弥漫起烟尘,像是楼垮塌后扬起来的尘埃。诸葛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大喊道:“快找出口!它们开始进食了!”

什么进食?这里除了像植物一样的“丝”,还有什么?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跟着诸葛渊的那几个人都是专业的,他们很快都反应过来,慌乱地寻找起大楼的出口。生科所的实验楼纵向很长,靠内的一侧都是实验室,两端才有安全门,至于窗户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总共快二十扇窗户,全部都被密密麻麻的“丝”给布满了,外面的景象连一点都看不见,虽然是大白天,我们进来的时候如果不点走廊灯,大楼里完全是黑的。诸葛渊喊完的时候,我在盯着窗户上的“丝”看,它们很像我高中教学楼门外的爬山虎,那种植物也是,一到夏天就长得很茂盛,完全盖住墙壁,我手贱去扯过,那个手感像是枯死的葡萄藤,木质的,一点都不柔软,但很好拽下来。

但你见过爬山虎蠕动么?你没见过吧?“丝”是会动的!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差点吓得腿软,绿色的藤蔓在缓慢地更替位置,像是一窝蛆一样,摩肩接踵地擦过彼此,又如同章鱼的腕足在交叠。我终于明白刚才的震动是哪儿来的了,它们扭动的时候,在挤压这栋建筑物!诸葛渊说得没错,它们在“进食”!它们在……吃掉整座楼!

如果只有人,我们很快就能跑掉,但手上的标本太宝贝了。队里有人说,这种实验楼是有电梯的,我们如果能找到电梯,肯定方便一些。电梯虽然危险,但却是人和东西一起撤退最好的方法。

但电梯在哪儿?我们这一群人,都不熟这一栋楼。

也有人觉得这方法不现实,不如趁着楼还没塌,尽量搬东西下去。意见有点分歧,大家都慌,差点就开吵了,结果李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她说,那边,梯梯。

我们还真找到电梯了,李岁指的方向是对的。那个应急电梯前的门是常闭的,只是路过的话很难看出来。这个电梯里还有小推车,就是太窄了,人得分两批走,简单讨论了一下,他们先把东西都带下去了,毕竟是为了这来的不是么,我空手跑起来还快。李岁不愿意自己下去,非要跟我一块儿,扒拉着我的腿,咿咿呀呀地说我要和爸爸一起。虽然我不是她爸爸,但这个时候也感动起来了……我是独生子,没有和小孩这么亲近过。那个时候我又想到我爸妈,鼻头一下子就酸了,我把她抱起来,跟她说,好,爸爸陪着岁岁,她看起来很高兴。诸葛渊和另外一个男队员也和我一起留下来,其他人则带着标本和资料坐电梯先下去了。

这个时候楼晃得还不算厉害,但自从听诸葛渊说这些“丝”是在进食之后,我就觉得不太舒服,好像真能听到它们咀嚼大楼的声音。李岁小小一只,但是抱久了还是手臂很累,我刚把她放下来,楼就猛地一震,比刚才最剧烈的时候还要险恶几分!我弯着腰,重心不稳,立刻就摔到了墙角。

可是不疼。我撞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我本来以为是另一个队员被我当成肉垫了,连声说抱歉的时候,才发现后面没人,只有……“丝”。粗壮的丝,看上去是碗口大的绿色藤蔓,撞上去的时候却确凿无疑的像软软的肉,我甚至感到它磨蹭着我的后背,在慢慢地移动,身后金属的门框被挤压出咔嚓的难听声音。我瘫倒的姿势使我能看到天花板的景象……就连那里也布满了蓝绿色的丝!它们在滴落什么黏液,顺着建筑物流下来,白色墙壁一碰到这种液体就滋滋滋地响起来,像被烤焦的五花肉,然后那踢都踢不碎的墙壁……就被融化了!从那上面又长出新的“丝”,生长的速度好像把种子发芽生长的纪录片给快进了十几倍!只是几秒钟,茁壮的、崭新的“丝”就成熟地挂在原本墙所在的位置,它的根茎还在不断地朝承重柱里深入。

我简直看呆了,脑子里只想着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我见过很多“丝”,知道它们生长很快,但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到它们生长!如果它是独立的,你会觉得好神奇,但现在四周都是它的同伴,你只会害怕!因为在这些所谓的“植物”面前,我这个能跑能跳的人却显得这么无力和弱小!

诸葛渊抓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倚在他身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腿软了。我觉得他挺牛的,这架势都不见露怯,可他看我的时候,脸上透露出的是一种过分关切的神色,这却让我不太舒服了,好像我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小孩。那个不服的劲儿突然就上来了,我说:“没事,我没事。”

诸葛渊点点头,转头跟另外的那个队员说,这室内出现的是……什么FJT……总之,听起来很骇人的样子,李岁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她小小的手紧紧攥住我,我觉得她一定也是害怕的吧。感受到李岁小手的温暖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的背上火烧火燎地痛,疼得我龇牙咧嘴,而且我感受到这不是某一处的疼痛,而是整个背都在疼。李岁扬起小脸望着我,她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她在关心我。

这时候电梯又来了,我们赶紧冲进去。进门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电梯看起来有点怪,站进去之后我意识到这电梯的厢体被压弯了,有一个角几乎凹进电梯内。我问诸葛渊,这继续坐没问题吗?他告诉我,就在刚才震动的时候,走廊两边的常闭门已经被“丝”填满了。我没回话,想到刚才看到的“丝”的生长过程,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只是诸葛渊临场反应的速度是真快,刚才我完全没注意走廊两侧的情况。我刚想夸他两句,背上那感觉又来了,我不敢回头看,我觉得疼就疼吧,这不算什么,忍忍就过了,但我要是真看了那伤口的样子,搞不好会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我真的可能会被自己给吓死。他敏锐的反应速度在我身上也一样奏效,他只瞟了我一眼,就跟我讲,待会儿回安置点后,他会帮我包扎。

我知道在他看来我可能和李岁一样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但我不想被他这样看待。我说,没关系,我年轻,很快就好了!他被我这话给逗笑了,脸上舒展出一种无奈和轻松。电梯叮了一声,我们终于从六楼到底楼了。刚才外星生物还差点把我们都困死在这栋空无一人的实验楼里,但现在他对着我笑——他说,李兄,你身上沾了有机酸,不处理的话肉会烂掉的,听话好不好?


00:24:42

“今天是3月29日,我是诸葛渊,我现在在上海。我们刚才得知消息,青浦军用机场的跑道已经完全被毁,目前已经联系军区临时调用直升机转移一部分重要资料和标本,但人员的转移还存在问题。初步计划是走国道转移,现在需要通过卫星确定可用的路线,能用的车辆已经开始搜索……”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挺倒霉的,第二天打算出发的时候,机场那边的人就说跑道毁了,没办法通过空运转移。我当时还问诸葛渊,为什么不用直升机或者氢电动力飞行器来转移人员?他告诉我说,除了大型客机以外,其他的飞行器能帮助转运的人数都太有限了。我这才意识到要离开上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光是诸葛渊带的这个小队,就帮助了近两百个难民。我们是要一起走的。

长沙的“丝爆炸”发生在半年以前,当时人类对“未知外星飞行器”的胜利才刚刚宣告一个月,连喜气洋洋的氛围都还没褪去,灾难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其实大城市的情况都不乐观,我到上海的时候,上海的金茂大厦顶上长了一颗超级大的“树”,远看像是筷子根上长了一朵平菇,林冠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如同有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飘在头顶。“丝”遍布了上海的各处大楼和街道,看起来跟一个没品味的人在家里放了些突兀的装饰品似的,但大家还是维持着日常的生活,好像外星生物已经融入了地球,成为所有人生活的一环。为了避免恐慌,许多消息都被封锁了,但我还是听说上海的有钱人都在买机票往西部飞,去新疆和西藏的尤其多,那时我不太在意,我到了上海还是要想办法活命,只能顶着高中生的身份到处打零工。直到上海也彻底沦陷。

诸葛渊跟我解释说,“丝”这种外星植物,是以重分子维生的,或者说得通俗一些,它们喜欢矿物和金属,就像地球上的植物喜爱土壤。现代城市是钢铁森林,所以在它们的侵略之下,城市首当其冲。

就像这样,诸葛渊和我讲了很多东西。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和他认识短短一天,我就像天生眼盲的人突然重获了光明,接触到的信息多到让我头晕目眩。

我还是听了他的话,整个背部都处理过,缠了绷带,绷带好几层,连手臂都不方便动了。我不能再帮忙做体力活,这让我有点失落,这想法可能比较顽劣吧——但我觉得大家总是会优先考虑留下有用的人。

诸葛渊叫我休息,但我闲不下来,我和其他人都不熟,而且越到艰难的时候越是排外,难民们彼此之间也不爱交流,可能是前后的落差太大了吧,诸葛渊的小队刚到的时候,大家都满心欢喜以为能坐飞机离开这个已经被“丝”占领的城市,结果现在却又有了变数,很多人心里是有怨气的,我看得出来,但我觉得他们都特别王八蛋,有人来救就不错了,凭什么用那种敌意的眼神去看诸葛渊和他的队友?

我自己没意识到,后面别人提醒才知道,我当时一直跟在诸葛渊后面,没什么帮得上的,但就是他走我也走,其实就我一个人的话不明显,主要是我还牵着一个李岁,我们俩一起移动就很明显。知道这件事后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看起来像是我在故意跟诸葛渊套近乎似的,险境下人都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坏,我跟领导套近乎图个啥?肯定是想着有什么好处先分一杯羹——但我真没那个意思,我不觉得诸葛渊会因为跟我多聊了两句话就偏私我,他看起来对谁都挺好的,这点自知之明我有,我没有感到难过,很正常的事。我只是觉得跟在他旁边的话,他有什么我都可以搭把手,不一定是什么很大的事,我虽然绑着绷带,可跑跑腿,递东西什么的是没问题的。他忙了一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看着特别辛苦。都这样了,还有人瞪他呢,我真的气不过,就算他妈的世界真的要毁灭了,那也是外星人的错,你咋不去跟外星人干瞪眼呢?不过我没跟人吵,真吵起来的话看起来更像我刻意讨好诸葛渊了,我说了,我没那个意思,我不想这样。

因为飞机用不了,只能靠汽车运,但好多城市都瘫痪了,国道也有很多被“丝”半路截断,走不了,这件事变得很棘手。我听队里的人说,按照正常的速度,其实二十个小时就能从上海开到四川,但现在路况复杂,很多地方都要绕路,所以不能完全用自动驾驶,时间要翻两倍都不止,说完之后那队里的大叔往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补充说你小子别到处乱讲。我说我讲什么,但忍不住笑起来,有点高兴,因为他们救援小队把我当自己人看。

诸葛渊开车的时候,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位。他开的这辆是轻型卡车,属于半自动驾驶的车型,我看他坐上驾驶位就知道他自己肯定也有车,驾照这东西考的人不多,只有要买车的车主才必须持证,这让我有点心驰神往,我本来也想考的,我想赚钱,买一辆好点的车带爸妈,还有娜娜,出去自驾游,一直开到最南边,再坐船去海南,去沙滩晒太阳浴,不过他们现在都不在了。

上路的时候已经接近日落了,诸葛渊熬了一个通宵,看起来很困,但他没时间休息,迟则生变,为了避免开车的时候睡着,他开始跟我聊天。他说,自动驾驶的技术,其实十几年前就完全成熟了,也完全放开了几年,知道为什么又重新修改交规,禁止了某些车种的全自动驾驶,并且要求车主必须持驾驶证么?我其实看过类似的科普,因为我想买车来着,但我想听他多说几句,就回答不知道。他每次侃侃而谈的时候都很兴奋,这次也不例外,他说,是因为责任啊。刚放开的那几年,车祸率飙升,因为大家都放松了,把驾驶的事全抛给自动驾驶,但学科学的人都知道,再精密的仪器也有随机误差,科技再发达,也不能做到完全校正消除,但是出了车祸,怪谁?车主说,我用的是正规的自动驾驶程序,这意外我怎么料得到?可是受害者家庭不接受这种说辞。最后判的是开发自动驾驶技术的公司赔钱,但公司也叫冤,次次都这么赔,这技术干脆别做啦。法规不停地改,才改成了现在这样。……李兄,你在听吗?

我在听的,只是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我想考驾照,我跟诸葛渊说,我还有几天就要满十八了,之前我本来打算成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网吧,但现在我想,我要先去学车,考驾照。我没跟他说的是,我那个时候脑子里想着,我要是自己会开车了,一定要挑一辆敞篷,我想载他到处兜风,在无人的荒原上狂飙……他回应的重点却在前面:原来你还没成年,生日具体是哪一天?

末日把人的年龄差压得很窄,没有互报年龄之前,我们都以为比实际更接近彼此,我以为他差不多也就大学毕业的样子,结果他比我大了快十岁,而诸葛渊原本以为我已经读大学了。我突然觉得好奇妙,我们才认识一天啊,其实过去的事情,都还没告诉对方,可是当下却觉得关系这么铁。

我生日是四月二日,诸葛渊听了很来劲,说四月二号怎么样都已经到接应的基地了,他会想办法给我弄个蛋糕来。基地是什么状况,我一概不知,只知道是在川西,但就在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已经有人说要给我预定一个生日蛋糕。我很高兴,我决定把吹蜡烛的机会让给他,他可以替我这个寿星许愿。

你想许什么愿?

诸葛渊说,世界和平吧。

我往车的台面上狠狠一拍,跟他较劲:操!哪有替寿星许愿,许他妈的世界和平的啊?我的十八岁生日这么伟大?还是我是救世主?

诸葛渊偏偏头问道:那李兄是什么意思?

真说不上来他这人到底是装傻充愣还是天生如此,周围朋友不是挺多的么,说这种没情商的话。但我当时特别不好意思……就,感觉跟撒娇似的,虽然我这想法很正当啊:我过生日,你当然得帮我许一个和我有关的愿望吧?

诸葛渊懂了,他微笑着说:那就是顺利通过驾照考试,永不重考!

我突然笑出声来了,不为别的,在别人眼里我接近诸葛渊可能就为了这一口蛋糕,至少其他人可能会这样吧?我没这么想,却还是得到了。再说得确切点,应该就是,呃,那股真诚劲儿吧,我听他说话的时候,觉得我跟他真的是以心换心的,他没把我当难民来怜悯,我也是真心实意愿意为他做事。人生一辈子有这么一个瞬间就已经很值得了你们懂么?虽然我年龄不大说这种话可能没啥说服力,可我好歹也活了十几年,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这种机会很少很少,哪怕假设我未来还要再活十年,三十年,五十年,能让心这么滚烫的时刻,肯定也很少、很少。

……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别吵我啊?老是想打断我,你们有病啊?不是你们叫我讲和诸葛渊有关的事吗?我这不是他妈的一件一件地在讲吗你们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啊?我不把这些交代清楚你们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证明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

我现在很清醒!不用你们检查!给我滚!

……我知道了,我会冷静的。

让我好好地说完,行吗?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哦,驾照,蛋糕。开到半夜的时候,诸葛渊有点困得撑不住了。对讲机另一边说车队行进暂停,休息一个小时,换了司机再继续。

我到后面的车厢里找李岁,装满了人的车厢臭烘烘的,给车厢开了窗也没用。有好心的同行人把膝盖借给李岁当枕头,她睡得还挺死的。不过我不放心,想着反正她小小一只,就给捞到前面来了。坐上副驾驶一看,诸葛渊居然还在那儿。

我问他怎么不去休息——好巧不巧,换到诸葛渊这儿的时候,没有换班的人了。诸葛渊说他歇一个小时就起来继续开,阖上眼就要睡,我说那怎么行,你都连轴转了快两天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搞,他笑了笑,不说话,但我看到他眼底好多血丝。解决方法其实不难想,让我来开就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意,讲着讲着我就生气了,我跟他发火,你什么意思啊诸葛渊,你说这后面一车的人的人命不能交到我这个没开过车的人手上,那你疲劳驾驶就好得很吗?你去告诉后面的所有人啊,你过去一天一个小时都没睡,现在困得闭眼就能睡着,看他们愿不愿意把命交到你手上!……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只是希望他信我一点,我又不是累赘,而且我学东西很快的,这车也能用自动驾驶系统来辅助,真的没问题,可是这些话在气头的时候怎么都说不出来,到嘴边的全是那些带刺的话。

吵架的声音太大了,李岁被吵醒,起来揉了揉眼睛。她嘤嘤呜呜的声音把我和诸葛渊给打断了,车里陷入沉默,我把李岁给搂进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抱着她的时候就忽然觉得委屈,也不像刚才那样在气头上了。是诸葛渊主动说把车给我开,他在副驾驶盯着。我想着为刚才的发言道个歉,但最后还是没说。

这种感觉很难受的,刚才我还觉得我跟诸葛渊是生死之交,现在却觉得关系好像低至冰点了,我觉得他可能有点讨厌我,但他要是真的讨厌我的话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心里又闷闷的,感觉那个自以为大家谈得来的自己是傻逼。

李岁醒了就没再睡,估计在车厢里已经睡够了,我让她别乱扒拉我,她就往诸葛渊的方向爬,我有点尴尬,觉得正值冷战呢,李岁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可诸葛渊还挺会哄小孩的,一会儿就让李岁乖乖坐在他腿上了,他摸着李岁的头,跟李岁聊天,岁岁姑娘知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受伤啊?你爸爸那天碰到的“丝”是肉胶冻状二型丝,它们表面有一层黏膜,会分泌有机酸,就是这个伤到了你爸爸。这个“丝”啊,和地球上的植物不一样,它看起来状貌植物,结构也与植物相似,具有液泡、细胞壁等,但这种肉胶冻状类的丝,细胞却富含胶原蛋白。很神奇吧?胶原蛋白是动物的皮肤和肌肉中常见的蛋白,但这种“植物”却有它,因为“丝”的学习能力是一流的。不止如此,“丝”最让我们惊讶,也是最开始在实验中发现的特点是,它所有的细胞——都含有纺锤体!岁岁姑娘知道纺锤体是什么吗?简单来说,植物细胞会通过有丝分裂来增加伙伴,纺锤体是只有有丝分裂时才会出现的细胞器,但它却常态持有,这说明什么?它们随时都准备着分裂!实际上,它们也做到了。它们的个体非常庞大,我们至今都没有找到区分单株“丝”的方法,这种状态很像蘑菇,你见过蘑菇吗?我们在土壤上面看到的蘑菇个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个体,土壤下的菌丝将它们相连,它们本质上是“同一个蘑菇”。这种模式在高等植物里就不常见了,因为很容易造成遗传的单调性。但我刚才提到的,“丝”的学习能力,帮助它们克服了这个障碍。它等待分裂的细胞们并不会安安分分地复制自己,而是随时搅动着遗传物质,甚至从其他的生物那里“窃取”可以编码特定蛋白的基因。这一点已经被证明了,证据就是半年前的“丝爆炸”事件,在那些事件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关于“丝”具有传粉能力的报道……

诸葛渊说是讲给李岁听,李岁哪听得懂?就连我都觉得乏味,可居然还是潜移默化地记住了一些,我想他可能也怕我睡着,所以才一直说话,放弃了本来可以休息的时间。不过,他话真的够多的。

诸葛渊提起“丝爆炸”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以前。我挺喜欢长沙的,生我养我的地方,小时候春游还会去橘子洲。我喜欢旅游,但没有去外地定居的打算,小时候我觉得我会在长沙住一辈子,赚钱给我爸妈换大房子,娶我漂亮的青梅竹马杨娜做老婆,然后生崽,当爹。可能小时候也想过外星人入侵吧。怎么成真的就只有最后一项呢?哦,算上李岁的话,是倒数两项。人生怎么这样啊?我怎么没早点出生,等干完那些事再遇上外星人,或者干脆等地球被外星人搞得稀巴烂再被生出来,早死早解脱。怎么就搁这儿绝地求生了?

爸爸,科学家!诸葛渊讲完一段,李岁这么嚷嚷起来。我下意识转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她叫的爸爸,应该是她真正的老爹。其实不意外,我跟着诸葛渊小队的队员讨论过,李岁到底是哪里来的,她看起来是自闭症或者心智有点问题,但那么熟那个实验楼的构造,她亲生老爸应该是上交的教授吧?还是实验员?……但为啥她没走呢?这事问不得,但我总觉得,李岁应该八成和我一样,成孤儿了。

但她比我好点,还有我给她做爸爸呢。

想到这儿我又想笑,从眼睛里掉出来的泪水全顺着翘起的嘴角灌进嘴里了,怪恶心的,好怕吃到鼻涕。诸葛渊递了纸过来,我不想接,他居然直接上手帮我擦了,这让我觉得更丢人,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我的面子,结果却哭得更厉害。我当时在想,我怎么就不是热血动漫的男主角呢,我特别想拿个逆天牛逼的能力,一拳干爆这世界上所有的外星生物。或者诸葛渊,诸葛渊你干脆帮我许个生日愿望,就要世界和平吧,别再让我这样的倒霉蛋变多了,不然以后骂人都没得骂了,因为大家都没爹没娘的。

诸葛渊安慰我说:“都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我把他凑到我脸上的纸给咬走了,鼓着腮帮哭了好一会儿,我问他,你说的给我搞生日蛋糕的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你喜欢奶油的还是水果的?

我说我要奶油,给我奶油蛋糕,奶油挤满!


00:39:55

“今天是3月31日,我是诸葛渊,现在应该是在……北纬28度,东经109度附近的位置,嗯,湖南省境内,湘西吧,快进贵州了。今天天气很好,放晴了。看得到吧,都还是地球原本的植物,这里还没有被‘丝’给污染,国道和高速公路被破坏得都不严重,接下来一半的路的应该会好走一点。李兄——你到这边来,我摘朵花给岁岁姑娘!……”


哦,那天。那天早上诸葛渊的心情很好,给李岁的小辫子上插了好几朵花。他还想往我脑袋上放花,我说成什么样,我不要,他就自己别在耳朵上了……看起来怪滑稽的,我初中的时候高年级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故意挑衅老师,也是把烟夹在耳朵上,他居然放花。29号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点小意外,可能是周围城镇的基站被“丝”给破坏了,有一段没有信号,联系不上总部,卫星导航也用不了,大家都挺慌的,不知道要这样耽搁多久。不过继续开了几个小时进新基站的覆盖范围就好了。末日的时候就是这样,遇上好事你担心它转瞬即逝,遇上坏事的时候却害怕它会永远持续下去。不过诸葛渊属于乐观的那一挂,喏,看到了么?他笑这么高兴,在他旁边的我可笑不出来。

我笑不出来不是因为29号那天的事。哎其实也说不上心情不好吧,就是挺烦的,诸葛渊开车的时候我不是跟着坐副驾驶么,能看到卫星导航的那个地图,所以我知道我们离长沙最近的时候,还不到一百公里。我爸是开网约车的,以前周末的时候我们一家经常出来自驾游,有时和杨娜他们家一起,一百公里这种距离都是随便跑的,说不定那个时候路过的地方,过去我还来过。我看着我们的坐标离长沙越来越近,脑子里有很荒诞的想法——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要回家了?

回得去个屁。

我跟开车的诸葛渊说,我老家是长沙的。他立刻就说了句我很抱歉。我其实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我只是突然想说点话,虽然这城市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所有在那里住过的人,都会永远记得它,就算外人听到它只会想起那一次灾难,但我知道,它不可能只和灾难挂钩,我记得它的街道长什么样,记得在街上买早点的那家老板的塑普,他以为自己说普通话很标准,但其实特别搞笑……还有奶茶店,有一次在短视频上看到别人做街头随机采访,问游客来这边旅游最期待的是什么,好多人都说“喝茶颜悦色!”,我不是很热衷喝奶茶,但看到有人在评论区说“有这么好喝吗,营销的吧,真夸张”我就一定要怼回去,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老子一天喝八杯,羡慕死你丫的。你去过长沙么?我讲完这些,问诸葛渊。诸葛渊说没去过,如果它还在,本来是想去的。

如果它还在……

我离开家之后的每一天都想,要是能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就好了。五一广场的巨型黄花——一开始大家都还很乐观呢,觉得这真是奇景。虽然五一广场附近的楼都被“丝”给绞得没办法住人了,但那一朵巨大的花苞的确很不可思议,电视上放过几次航拍视频,它是黄色的,“花瓣”紧闭,周围缠满了最常见的那种,很粗的,像藤蔓的“丝”,如同花的萼片一般护在周围,这一整块加起来,有10个足球场那么大。那个时候刚好人类把最后一批悬停在近地轨道上的外星人飞行器给击落了,大家都处在胜利的亢奋之中,电视台上还在说,之后的扫尾工作是否要除掉这些外星植物?我们要同五一广场的奇观说再见吗?让我们来看看市民们怎么说……

还没过多久,那朵花就开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花是那样开的:那天是阴天,好大的,巨大的轰鸣传遍了整个城,我家里市中心很远,都感觉这声音像是在头顶炸响的。它舒展开层层叠叠的巨大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栋高楼的外墙,用绽放来形容这个过程太柔和了,它根本就是裂开的。如此宽大厚重的花瓣在挥动时牵动周围的空气形成狂躁的飓风,黄色的烟气弥漫开来。在花瓣完全绽开的时候,这种冲击力达到了顶峰,中间类似花蕊的部分爆发出冲天的烟尘柱,一直打进上空的云里。之后人们就不知道在那中央发生了什么,因为无人机已经坠毁,黄色的“花粉”灌进云里,在对流层不停地逸散,然后降落,一场诡异至极的雨降落在城内。

然后长沙市就没有了。

我是后面才看到上方的监视无人机拍下的这段视频的,我很震撼,当时全城都响着刺耳的警报,电流声嘈杂的广播里在不断的提醒,紧急事态,市民请注意疏散避险,远离城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朵花开了。

诸葛渊跟我说,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全球的各个地方都出现了这样的“丝爆炸”事件。中国是在长沙,俄罗斯是在伏尔加格勒,美国在费城,欧洲也有好几处,意大利受灾最严重,整个西西里岛的居民都被转移了,赤道附近的国家稍微好一些。这些我没有了解过,我从长沙到上海之后一直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到处人心惶惶,难民安置做得并不是很好,而且我不是被国家救援队救出来的,在上海其实只算个普通流浪汉。

好像是为了安慰我吧,诸葛渊当时也跟我讲了些他自己的事。我很诧异地发现,我又觉得我们的距离近了,前几天不愉快的事造成的那种隔阂消失得无影无踪。跟他谈话时,我一次都没有像之前那样觉得,他惹了我,我要给他脸色看。

长途行进,最麻烦的点在于补给。普通的长途,跑一段就有休息区和加油站,我们就不行了,好在川西那边的基地还算给力,派了直升飞机过来送物资。我们每天大概是停两次,一是加油,二是让大家吃饭。当天下午已经换成我在开车——忘了说,我很快就学会怎么开了,诸葛渊此后再没有拦过我,他自己也知道,他是人不是机器,要休息的。

那天傍晚我们在一个地势高耸的地方停下来等待补给,诸葛渊在车上睡觉,我下来领着李岁散步,坐久了真的屁股痛。

李岁说话说得少,但是很爱动,看什么都新奇,这儿跑跑那儿跳跳的。她靠近峭壁,用手去摸上面的青苔,我想学着诸葛渊的样子跟她讲解,但除了一句“这叫苔藓,长在阴湿的地方”,我也说不出什么了,怪挫败的。还好李岁不求甚解,从不追问,她用手不停地抚摸那里,然后扬起脸来跟我说:爸爸,它滑滑的。我说对啊,青苔就是……

我突然觉得不太对,青苔摸上去应该不会滑吧?踩上去才会滑吧?我蹲下来观察她正在碰的那一处,忽然就看到了非常恐怖骇人的一幕,他妈的!她说的那个滑滑的青苔下面在动!像泥潭里的泥鳅一样!

这他妈的是“丝”!

我抱起她拔腿就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勾着我的脖子,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吓坏了,赶紧叫她别笑了,她把手指凑到我面前,说爸爸你看,小虫子……

她刚才摸过青苔的那只手指上残留着绿色的黏液,从那黏液里正伸出小小的苗,像是小学科学课的时候教我们种豆芽时长出来的那种苗,但是它们生长得太快了,转眼就变成蚯蚓一样粗,然后我看到李岁的手指……被“丝”扎下的根给包裹,吸收,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哭,她的神智好像变得恍惚起来,不笑了,也不说话。那些“丝”不再满足于停留在她幼小的手指上,青苔顺着她的手指延伸到手腕,然后到手臂,脸庞,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以极快地速度布满了这种恐怖的斑痕。……我抱在怀里的小女孩连同她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一滩绿色的肉泥落在地上,我看到那一团肉泥在蠕动,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李岁,还是外星生物,绿色泥表面还在不停地冒出软刺,有时像婴儿的小手,有时像牙齿,然后它长出一张嘴,低声念叨着:

“爸爸。”

黄褐色的泥土上火速生长出新的“植物”,这次是地毯似的午时花,冒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它生长的过程,我可能也以为这是真的午时花!我当时已经完全麻木了,李岁就那么直接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觉得我在做梦,我出现了幻觉!真的李岁肯定还在车上——车上!操!诸葛渊在车上!我往来的方向跑,身后也忽然出现巨大的噪声。提供补给的直升机上也开始长出“丝”!它不是藤蔓状的,从下面看甚至像是绝壁的缝隙中长出来的迎客松!直升飞机的机翼被折断了,它失去上升的动力,在重力的作用下不停坠落——砸在石头上迸出猛烈的爆炸。我突然有种恐怖的直觉,这一整块石头会不会都已经被“丝”给吃空了?“丝”是不是也会伪装自己?

我什么都不敢再继续想,太阳穴下的的血管快跳出来了,整个人都在因为紧张和恐惧发烫,我不停地往诸葛渊在的车的方向跑,他睡眠质量是真的好,我他妈的怕他会睡死在车上!

但是我还没到车的位置,巨大的爆炸就让我昏迷过去了。


00:43:01

我醒来的时候,诸葛渊面色特别沉重地告诉我,他需要我来杀了他。

我当时脑子还是晕的,心想这什么屁话,就全当没听见。我看了一下周围,我们的车已经不在了,这里是一片树林,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地上稀疏杂乱地长着草,泥里有湿润的暗红色印记。我摸了一下腿,湿的,我靠,我这才反应过来,痛死了。我的小腿被割了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流血还没停,我没去看,这种伤都是越看越痛的,你当它不存在还好一点。刚才失去意识的时候,肯定是诸葛渊把我扛到这里来的。

但为什么是这儿?我们不是还要去川西的基地吗?

诸葛渊扯了布料给我包扎伤口,解释起现在我们的境遇。我们在补给的时候被“丝”给阴了,“丝”占据了那一处道路开始疯狂地生长,地面开裂,拉出了十几米深的沟壑。在他的描述中,我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我们那一支车队大概是从上海撤离的这一批的十分之一,有好几百人,这乌泱泱的几百人就像被小孩儿捅了窝的蚂蚁一样乱窜。路毁了,车就是废铁,但没车呢,感觉这辈子是没办法从湖南到四川了,距离的问题都是其次的,进川之后那个地形,全是山,我没去过四川,但高中学过《蜀道难》。再看诸葛渊把我拖过来的这个地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给运过来的,看起来已经走了很远,毕竟刚才停车的附近没瞧见有树林。

树林开始起雾,刚才被丛丛树干遮蔽的视野变得更模糊了,我只能看见最近处的树,在浓雾中,就连诸葛渊的身形也变得没有刚才那么清晰了。我问他干嘛到这种鬼地方来,入夜了树林里还会有野兽吧,这不是很危险吗?诸葛渊没回答我,只是打量起周围。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吊牌,这名牌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他解开领口两颗纽扣后我才看到吊牌的绳。他把这个吊牌取下来递给我,我看到上面刻着诸葛渊的名字,还有一串编号。这是一个强定位锚,只要它还在,我的位置就能被基地锁定,经纬度能精准到小数点后八位,发信号就会有人来营救。

我有点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这意思明摆着是想把活命的机会让给我,可有这必要么?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此次上海之行,拿研究资料才是主要目的,救人只是顺便,在前几次补给的时候这些都已经悄悄地被带回川西了,他们剩下需要做的只是活着回去。其实之前诸葛渊跟我聊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地位很高了,“丝”地外生物研究所的核心研究员什么的,还是科长什么的,记不清了,但那个时候我没觉得大家有多大的差距,直到现在才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我死了就一炮灰被飞吹走的事,可诸葛渊不一样,人家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救回去的。再往前几天遇到这事我肯定要对这世间的不公大骂一顿,但现在诸葛渊要把活命的机会让给我,我才觉得他多少有点问题。他活着回去能干的事多了去了,我连高中都没读完我能做啥?听别人骂我为什么是我回来了不是诸葛渊吗?要说我想死,我觉得好死不如赖活,我爸妈费这么大力气把我送出来又不是让我去寻死的;但如果说我想活,我也没那么大的求生欲,我现在去哪儿都是一个人了,其实也没人在意我活着还是死去。

诸葛渊盘腿坐到我对面,他平时都笑呵呵的,现在看起来却十分凝重。他说:“李兄,你知道我们收到比邻星伽马人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什么吗?”

比邻星伽马,人类最初对上的那一批外星人,最开始人类政府都不愿使用“外星人”这个词汇,因为在各种电影小说里人们曾大书特书对外星人的想象,到他们真的来临时,这些想象就成千上万倍地扩大了大家的恐惧,所以最初比起用外星人称呼这些入侵者,各地政府都心照不宣地叫它“比邻星伽马人”。不过这些比邻星伽马人弱得不行,还没在地球表面露面,就被人类给打爆了飞船,他们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些从他们星球运来的外星植物,“丝”。

最后一条消息?诅咒、挑衅、还是求饶?该不会在这时候大喊“我爱你地球”吧?怪好笑的。

但都不是,诸葛渊跟我讲,他们发给人类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求救。

最初人类以为比邻星伽马人是没有语言系统的,但是能达到这样的科技水平又怎么可能没有语言系统?所以大家都猜测他们是通过一种人类不理解的方法交流,比如像阿凡达里那样,用什么灵魂触须一类的东西。结果就在快要击破比邻星伽马人的飞船舰队时,他们居然发来了信息,用电磁波传递,可以被人类捕捉并翻译。他们使用的是英文:Mayday。

然而晚了,最后一门反制粒子导弹已经箭在弦上,联合国安理会的会议上以压倒性的票数通过了发射的决议,比邻星伽马人来势汹涌的宇宙飞船在高能粒子束的轰击下变成了浩渺宇宙中的垃圾,所有的地球人都在欢呼庆祝,它们不应该欺负这个蓝色星球的,这上面都是硬茬——至少刚打赢胜仗的时候,大家都这么想。

总有一部分人是清醒的,最初发表异议的是麻省理工理学院的 “丝”研究组。他们在实验室对从“丝”上分离的单体细胞进行离体培养,发现其分裂速度远超地球上任何已知生物,这其实不算什么,诸葛渊说,最惊人的发现其实是,在第三百四十一代的时候,它的基因与初代的差距已经达到了47.5%!人和猪的基因都有97.7%是重叠的!这种单细胞增值的状态按理说应该保持代际基因的绝对相似,哪怕有突变,也是万分乃至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可能仅仅过了三百多代,就出现这么大的差距?说得直白一点,我们已经可以认为,它在迭代的过程中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物种了!这个发现引起了美国国家科学院的关注,它和英国皇家学会等其他国家的科学院机构合作,继续进行了相关研究,这个项目中科院也有参与,最后大家发现——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丝”,简直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你根本无法区分它的个体,因为它哪怕是从同一个主干长出来的两个枝丫也不一样!如果你把它的单体细胞和玫瑰一起培养,它就会变成玫瑰,可如果你让它接触牡丹的细胞,它就会长成牡丹。而它对动物的兴趣似乎就没有那么浓厚,但这不代表它不会向动物学习——肉胶冻状类“丝”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些发现只是让人吃惊,但比邻星伽马人的求救消息出来之后,却好像完全变了个味道,有科学家团队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想:比邻星伽马人会不会只是“丝”的搬运工?是不是它们也曾经被“丝”入侵过?

——真正需要这颗星球的,有没有可能,是这些被人们忽视的“植物”呢?

彼时人类还沉浸在对比邻星伽马人大获全胜的狂喜中,接近一年的战斗让大家都疲惫不堪,被毁坏的城市也亟待重建,人们开始考虑如何清除这些入侵的植物。虽说是植物,但通常清除植物的方法对“丝”好像都不见效,它的物理强度太大了,有的还会喷酸喷碱,而且“丝”的分裂速度太快,它们只要扎根,一栋楼或者一座城市就毁了。好在地球够大,才没让它们在很快的速度内遍布全球,它还是基本出现在比邻星伽马人通过飞行器定点投射的地方附近。

一个月后,全球各地的“丝爆炸”爆发了。

接下来,全球泛滥成灾地出现“丝”。

一年过去的如今,没有“丝”的安全区已经很难寻到,中国东部的城市几乎全部沦陷,还能提供庇护的只剩下少数几个省份,而不少的人也已经死在“丝”的袭击中。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情况没比中国好多少,国土小一些的已经直接宣告亡国。

这些事在诸葛渊的讲述之下,就像遥远千年前的秘辛。在我麻木地活在异乡的过程中,我所生活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毁灭。说实话,直到听他给我讲完,我都没什么实感,那种世界末日的感觉,还没有脚上的疼痛来得鲜明。可是他的表情忧愁极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担忧。

我很想开个玩笑跟他说,我真的允许你给我的生日许愿要世界和平。

……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我没自己了解过!而且有些东西也没公布给外界吧?比如比邻星伽马人和“丝”的关系,这些总不可能是我凭空捏造的!我说了,都是诸葛渊告诉我的,刚才我不是在讲吗?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们?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那你们就直接给我判刑啊!还让我讲什么!

哦,是啊,是他让我杀了他的!

你们好奇是吧,我也好奇啊,我问了他的啊,就在他讲完这些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很在意,我就问了,我说你刚才是不是让我把你杀了?你在发什么疯?……也不是这么问的,措辞没那么凶,我操,你们让我冷静一点,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安静!你们全部安静下来!

…对,我问了他,你刚才说了什么?不是跟我科普的这段,是我刚醒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诸葛渊又重复了一遍:李兄,我需要你杀了我。

我当时虽然困惑,但却浑身发抖,因为我觉得他这句话是认真的。我问他为什么,是因为现在太绝望,你不想活了吗?他说不是的,实际上,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他非常非常想要继续活下去。

——但是,如果再活下去,人类可能会因为他毁灭。

诸葛渊拉着我的手,牵向了他的胸口,他说,现在这颗心脏已经不是在为他自己跳动了,而是为了“丝”

为什么“丝”拥有这么强悍的分裂能力和学习能力,却仍旧选择保持植物的外形?如果他们入侵了比邻星伽马,奴役那个星球的智慧生物将它们运载到地球,那它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它们“拒绝”思考。

蜂群和蚁群看起来是社会性的群体,但仍旧有离群索居的个体,种群的扩张也存在极限。

只有植物,没有个体的思考能力,只存在本能,又比微生物更庞大,行动起来更便捷,这样才能保持它存在能力的极致化。但它们对一个星球的资源的吞噬是有极限的,所以它们需要代理人。……要怎样才能找到代理人?

诸葛渊说,在几天前救我的时候,他被“丝”给扎伤了。“丝”的细胞顺着他的血管进入他的身体,它们的分泌物已经成功开始干扰他的意识,他现在就像一个被微生物寄生的虫,虽然活着,但已经不是为了自己了。我不记得他说的扎伤的事,但我觉得既然他这么说,总不可能是在跟我开愚人节玩笑。

我们去川西的路是用卫星导航规划的,“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空降,我们所在的湘西又是非常偏僻远离城市的地点,所以我们会在那里被袭击,只有一个可能。

它们一直都跟着诸葛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海?我不知道,诸葛渊也不知道,但他已经成为“丝”的锚点,他走到哪里,“丝”就会跟到哪里,如果他走到了川西的基地……

“丝”的寄生能力与病毒相似,病毒的变异是需要过程的,它们早期可能会太强大,以至于使宿主死亡,这对它们来说其实没有好处可言,所以在变异的过程中,它会逐渐减弱自己的杀伤力,力图达到更长久的平衡,直到把自己散播得更远,更远。“丝”也是一样,它通过各种方法试图寄生人类,操控他们,但大多数人类根本承受不住“丝”的入侵,又或者进入他们身体的“丝”本来就太过烈性。我想到了李岁。……我宁愿相信那一切都是错觉,也不想知道她死去的真相。

能够成功承载“丝”的人,就像它们在异族中选择的先知。

假以时日,它们一定可以学会更完美地操控它们的代理人,就好像小孩子学会不再弄坏自己的玩具。

诸葛渊一定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才想要找一个人杀了他。

我忽然感到很悲凉,诸葛渊救了我,却是为了让我能够杀了他。

我不是很愿意,我说再等等看吧,会有解决的方法的,诸葛渊表示理解。入夜之后森林里非常冷,我们没有生火的条件,只能和衣而眠。我躺在诸葛渊的旁边,看着他的睡颜,即便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入睡得很快,也睡得很平稳,失眠的只有我。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在相遇的时候我想过有一天我会杀掉他吗?肯定没有过。我又不是杀人犯。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在梦里,浓雾没有散去,树林阴森森的,风一吹过,就沙沙地响动起来,忽然我感到周围的树给我一种陌生恐怖的感觉,它们向四周不停地蔓延,然后扭曲变形,向我倾倒——原来它们都被诸葛渊给操纵了,不,应该说它们都像诸葛渊一样被操纵了。它们全都是“丝”!

我从梦里醒过来,身上汗涔涔的。睁眼时就看到,诸葛渊正在看着我。这种侧躺着相对而视的姿态使我的目光无处可躲,只能与他相交,他紧握着我的手,手心还是那么温暖……我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不是在骗我?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和我一样!怎么就变成了外星人的使者?

可是,如果他说的就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我想起梦里的场景,他要是真的成了毁灭人类的罪魁祸首,他该有多痛苦。此刻他温柔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是啊,我做了噩梦……

我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酷。

换一个人也好啊,那个人说不定为了自己活命,就轻松地杀死诸葛渊了,可我做不到啊。

如果我不这样做,会发生什么?诸葛渊会不会拒绝释放求救信号,让我和他一块儿死在这里?我总觉得他不会威胁我,可能还是会让人来的吧,等到救援的队伍到了,他或许会躲起来,但总部基地的人一定想找到他,那么他只能自己去寻死了……又假设他真的回去了,“丝”跟着他的步伐来到了现在的基地,那人类最后的安全区也暴露了,他会亲眼看着自己带来人类的毁灭吗?我怎么解释这些啊,我为什么不杀了他?想来想去好像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他阐明利害关系之后我就该冷酷地做出决定——但现在他在我眼里不是被外星生物寄生的怪物,而是一个刚刚交到的朋友,正在向我提出一个我很难帮他做到的请求。

诸葛渊不知道我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又把那枚名牌放在我的手中,前一天的时候我还给他了,我说暂时不需要,但今天他又交给我,他说,拿着这个名牌,你报我的名字,跟他们讲清楚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人为难你的——对了,你还可以找他们要一个生日蛋糕,要你说的那种,挤满奶油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谈这个?

交代后事嘛。

谁允许你交代后事了?我根本就没同意!

李兄……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好痛苦好痛苦。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这样的命运真的公平吗?

今夜你在关心人类,可是我只关心你啊。

我小声问他,如果我杀了你,你会感谢我吗?

诸葛渊终于笑了,他说他会的。

他说他会的!

被体温焐热的名牌落在我手里,握紧拳头时硌得我手心很疼。我试图用它去割诸葛渊的脖子,但它太小也太钝了,连一条缝都割不出来。要在赤手空拳的时候杀死一个人,其实不难,不如说用武器杀死别人往往才很难善后,会留下血啊什么的……而掐死一个人,只需要用力锁住他的脖颈,不停地用力,用力,用力用力用力用力……

然后人就会死掉了。

到最后我不敢看他,虽然刚刚被我掐住的时候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但被掐住的感觉一定不好受,他的表情会变得很痛苦,他只要痛苦,我就会受不了,我不是来做杀人犯的,可如果我松手,就会前功尽弃。

但我还是忍不住睁眼了。

在睁眼的时候,我发现旁边的景象变了。我们好像是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旁边是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的手上拖着好多线,它们拽着我,安静的房间里响着滴滴滴的仪器声。

诸葛渊倒在白色的地板上,已经不动了。


1:00:00

(“今天是4月2日,我是诸葛渊,我现在在阿坝州。今天完成了人员的清点,之后就可以和基地对接了。说起来,李兄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今天是他的生日,看来准备好的蛋糕要浪费了,实在可惜。总之,还是祝李兄生日快乐吧——”)


(背景中的投影从视频日记切换至了一段监控录像,从病床上跳起来的少年死死掐住了诸葛渊的脖子,诸葛渊正在不停地挣扎,但很快就没了力气。那位少年在看到诸葛渊不再动弹之后,忽然站了起来,环视周围,整个人颤抖起来。)


(而投影屏的前方,他坐在灯光明亮的阶梯审讯室中的正中央,画面中的房间里弥漫着黄色的粉尘,周围的人都在接触到这黄色的,如同花粉一般的东西后,融化成了绿泥。少年的背后伸出细细的、绿色的藤蔓,上面的花朵正在次第开放,它们不断地延伸,最初像是天使的翅膀,而后又密密麻麻地连缀在天花板上,变成蜘蛛的网,困囿落进来的小虫。那少年坐在此处,复刻了一场微小的灾难。就在他的身后,那段投影还在不断地播放:今天是4月2日,我是诸葛渊,我现在在阿坝州……今天是4月2日,我是诸葛渊,我现在在阿坝州……)


(他看着镜头,忽然哭了起来,那哭声就像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的孩童一般嘹亮。带着对生的憧憬,也带着对生的绝望。)


(漫长的黑屏)


(旁白声:本视频为本馆内部资料,请勿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流出任何片段。但介于该事件的特殊性,我们开放截图取帧的权限以供人脸识别辨认。

受审人仍在逃逸中,如知晓其踪迹或与其遭遇,请——)


 你所看到的视频,在此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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