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O3:KokonoseSak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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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之濑鱼

【茸米】偷走国王

国王茸×游侠米

不太童话的童话故事,有关一见钟情与约定的物语。全文1w5左右。

护卫队全员提及,茸米以外有少量布特里/橘莓橘成分



  夜近黄昏,庭园处的乐师们还站在白色大理石的精致鸟笼亭内演奏舞曲,最接近中央双层喷泉的花坛中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油灯的火焰透过玻璃,映出球形的橙黄。身着华贵的夫人们随着舞伴的脚步翩翩起舞,像花一样绽放。


  盖多·米斯达坐在橡树枝丫末端,远远地眺望着人声鼎沸、张灯结彩的庭园中心,音乐声在他这里听来已经很渺茫了。他枕着左臂,把双倍炼乳的奶油卷往嘴里塞。据说国王嗜甜,所以宫廷里的甜点多多少少都会加过量食材以提香味。多吃两个进肚子就开始让人腻味,他觉得自己打个嗝都甜得发齁。


  待会儿得让福葛帮忙拿个苹果,还是水果的自然甜味比较合适。米斯达想。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你是罗宾汉在世吗,米斯达?”


  他的好朋友、好雇主潘纳科塔·福葛出现在橡树下,他今天穿了身暗红色的礼服,平时随意搭在肩头的长长碎发规整地在脑后束了个辫儿,深绿色的绒面丝带和他偏白的发色看起来很是相配,撞色面积不大,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一种冷艳的气质。


  “猜得挺准,聪明啊福葛。”


  米斯达一看到他就临时换了想法,他翻身从树上滑下来,凑过去揽福葛的肩膀:“帮我拿几个草莓来呗?”


  福葛翻了个白眼,脸上写满“你把我当下人使唤呢?”的愤懑神情,但没躲开米斯达的亲昵举动。


  “我来跟你说别乱跑,待会儿国王和特里休公主就要来了,侍卫盯得紧,你不想被叉出去吧。”


  “哎,我哪能啊?不过你们贵族的破规矩还挺多。”


  “…这可是王宫。”福葛对米斯达吊儿郎当的态度很是不满,虽然心里也清楚面前的黑眼睛的男人是个放荡不羁的游侠,但该严肃的时候也不能放任他毫不忌惮的山野习性。他抱臂一偏头,没好气地说,“我是好心带你进来长见识,难道你觉得这里会谁想来就让谁来吗?”


  “知道了知道了,放一万个心哪福葛伯爵。你只管去见那些贵人,别忘了我的草莓。…啊等等,现在我想吃草莓蛋糕了,我刚才可看到有人推着餐车运了个五层的蛋糕过去啊。”


  福葛不跟他多纠缠,转身又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了。


  待福葛差不多走远后,庭园中央欢快的音乐变了风格,听起来很是隆重。舞蹈的人纷纷停下,站在两边,看着今夜宴会的主角——特里休公主,手掌搭在国王的手背上,二人缓缓走到中央。


  令米斯达垂涎的蛋糕正摆在特地准备的独角木桌上,旁边还用漂亮的琉璃杯为特定的高贵宾客们盛上了香槟。


  国王从侍从端着的盘里拿出长长的蛋糕切刀递给特里休,公主小心翼翼地在最下层的蛋糕象征性地切了一刀。四周掌声雷动,此时太阳已完全湮没在地平线之下,橘色的云彩慢慢变紫,辉煌的灯光让王宫的城堡与庭园亮如白昼,晚宴正式开始了。


  米斯达本想自力更生跑去蹭一块蛋糕,但这身衣服混进人群简直不要太显眼,光是那顶小小的尖角游侠帽就和人家的礼帽千差万别,他只得远远地想象蛋糕的馥郁香气。这时候他后悔起自己嫌麻烦没从福葛那里捞一套礼服来穿。


  他还是坐不住,在橡树下打转几圈后瞅准侍卫簇拥在前庭时,偷偷跨过灌木丛,往城堡的背面绕。


  城堡背面也有阳台,这一侧没有灯火通明,微弱的光芒下他仰头看到粉红头发的女孩和黑色头发的男人站在一起,女孩拉着男人的手,低头嗫嚅。


  他认出那女孩是特里休公主,因为福葛说国王为她准备了一条缀有宝石和珍珠的华丽裙子,作为欢迎她远道而来拜访这个国家的礼物。其他的贵妇人再高傲也不会愚蠢到去抢宴会主角的风头。


  那她身边的必然是国王了。米斯达啧啧称奇,他俩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他离王都那么远也听到了传闻,说是原本要被亲父亲迪亚波罗嫁去偏远北国的特里休公主不堪此指婚,千里迢迢逃来此处,投靠私交甚密的国王乔斯达五世。国王很热情地欢迎了特里休公主。


  ——现在是走到谈情说爱的这一步了吗?天啊,好一对鸳鸯。


  他悄悄地绕过去,尽量不打扰到倾诉衷肠的情人。城堡的后侧种了很多桐树,现在已经是五月,不少桐花开尽落下枝头,把鹅卵石铺的小径又盖了一层。


  有个贵族扮相的少年站在城堡背侧的入口处,眺望着愈来愈深的天幕。他旁边的桌上摆着甜点和茶壶,三把椅子很随意地摆着。


  他也许不太喜欢喧闹的环境,所以才单独和朋友到这里来,米斯达猜。但他们的朋友不知所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这桌满座,米斯达是绝不会去靠近的,但此刻只有那青年一人在。月光下他的身影茕茕孑立,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光,像神祇一样的吸引他人的目光。


  于是米斯达靠过去,尝试和他攀谈:“你好,一个人在这儿喝茶吗?介不介意我加入?”


  该死,这时候他更后悔自己没准备一套礼服了。他看起来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要是放在他平时走街串巷的城镇,这么一句话准能捞到下午茶的茶位,他知道那些好伙计们从不拒绝他这个游侠。


  但是这里呢,啊,福葛说得好,“这可是王宫”!他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待在原地等回应。


  好在少年是个好相处的贵族,他虽然对米斯达的出现很惊讶,却不至于失态地大叫护卫。他合礼节地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凑近了之后米斯达发现这青年漂亮得让人诧异,月光洒向他的脸庞,额前金色的鬈发打理得规整,乖巧地贴着皮肤,在鼻梁和脸颊上留下阴影,深夜中像初生的幼日。


  “我的友人们等一会儿就会回来。但你看起来很渴的样子,那就请便吧。”


  得到许可的米斯达毫不客气地落座,咕嘟咕嘟把果味的红茶灌下肚。茶有些微冷,柠檬在里面泡得久了,酸味和涩味浸得很深。米斯达忍不住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喉头咕噜发出嫌弃的低音。


  青年被他率直的表情变化逗得忍俊不禁,坐到他的对侧,主动交谈起来:“你是怎么进的王宫?”


  “…呃。”米斯达正打算伸出去拿盘子里的马卡龙的手停在甜点上方,他挪动眼珠朝上和对方对视。他当然是有答案可说的,福葛特地拜托他回王都来,说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从王都往北方送,希望他跟着队伍一起,路上帮忙打点,毕竟他在外逍遥这么久,总要更熟悉一些突发情况。


  受邀来到王宫的人当然都身份显赫,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信。他决定不把福葛的名字供出去:“我的雇主参加了今天的聚会,我跟着一块儿来了。他和你一样,是个贵族。”


  “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雇主是谁。”青年一下子察觉到了米斯达的紧绷姿态,识趣地没有追问,反而伸手把米斯达想拿却没来得及拿起来的马卡龙递到他嘴边,“没关系。那么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吗,先生?”


  “米斯达…你可以叫我米斯达。”米斯达微眯起眼,猎人般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面前的人的确对他毫无威胁与恶意,于是他抓着青年的手腕把粉红的甜点接回自己手里,懒洋洋地偏头咬了一口,然后瞪大眼睛低声嚷起来:“……好甜!国王真的这么喜欢甜食吗!”


  青年闻言也拿了一块,却发现味道刚刚好,于是他很无辜地冲米斯达眨眨眼。


  “喂喂不是吧,看来你们贵族都好这一口?”米斯达又抿了口茶才勉强咽下去,“说吧,你叫什么名字?这问题不算失礼吧,你也问了我。”


  “我叫乔鲁诺。米斯达先生……”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不用加‘先生’。我可不是什么有勋爵的人哦,听着怪怪的。”


  “好吧,米斯达。喜欢这场宴会吗?”


  “如你所见我没穿礼服,只是远远观望了一下。嘛、还不错,如果我也能邀请那么一两位女性跳舞就好了,干坐着很没劲。不过比起这种宴会,我还是更喜欢王都节日的时候在广场的集会哦,会燃起篝火、摆出上好的烤肉和啤酒,姑娘们都穿得漂漂亮亮,她们会主动跌进我的怀里邀请我和她们一起随着风琴和班卓琴的音乐起舞。”


  米斯达美滋滋地托着脸回忆起在王都度过的快乐岁月。他从小就在这繁华的城市长大,享尽了一切带来快乐的人间烟火,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稍懂事些后他不安于被限制在一个城市中,就做了个游侠,四处跟着商队跑,同时也算旅游,累了就回到故乡,歇够了又出发。他闭着眼回味够了,一睁眼发现乔鲁诺凑近了些,眼神迷茫。


  “篝火?班卓琴?…我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些。”


  “可是每年夏天结束之前都会有啊,你有住在王都吗?”


  “是的,但更准确一点说的话,我一直是住在这里的。”乔鲁诺脚掌点点地面。


  米斯达刚才提起王都生活的表情实在迷人,他的嘴角自然上翘,眉头舒展,像是求偶时炫耀亮闪闪宝石的园丁鸟,乔鲁诺很少在周围的人脸上看到如此放松畅快的神色。与他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文采洋溢、辞藻华丽的诗篇比起来,这个人只是平铺直叙地描绘日常生活,却让他在一瞬间心生向往。


  “一次都没出去过吗?!哇,你明明看起来都十多岁了吧!是别人不让吗?”事实过于使人震惊,以至于米斯达没考虑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激烈了。他看面前青年的眼神带上一点怜悯,乔鲁诺听起来像是被人关在雕花笼里的金丝雀,可是——他这么漂亮、这么迷人,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被关在笼子里?


  米斯达最讨厌被人剥夺追求快乐的资格,同理心拉近了他和乔鲁诺的距离,本来打算偷嘴完了就溜,可现在他不想管福葛有没有在找他,他只想给乔鲁诺描绘他看到的广阔青空,这是他,一个拥抱着自由长大的人的责任!


  “不…我只是,太忙了。每年都会出去几次,但总是固定路线。王都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米斯达咽了口唾沫,情绪激动地搓手,像要上场决斗的骑士打算拿出看家本领。哼哼,问一个游侠这种问题,那可不是选中内行人了嘛!他叽叽呱呱地讲起来:“听说过奥森纳酒馆吗?我特别喜欢酒吧的老爹,他酿的麦芽酒可香了,每次我去的时候还会特地留一份火腿给我,我听说不少贵族也喜欢他家酒窖的葡萄酒,不输给大的酒庄,说不定你喝过。”


  “我没有喝过。”乔鲁诺摇摇头,“我明年才成年。”


  “真可惜,那你记得能喝的时候点名要他家的。…嗯,还有乐器行,在布兰度广场旁边,每个月30号都会有一场演出——哦,除了二月,因为二月没有30号!业余的音乐爱好者们会一起演奏音乐,我也参加过,吹奥卡利那笛!”


  布兰度广场,乔鲁诺想说,那是以我生父布兰度公爵的名字命名的。他每一次去王都都会路过那个地方,但他从没看到过什么演出。广场会被清空,周围的店铺大多也不会营业,目及之处只有前面为他帝辇开道的人马,看不见尽头。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那城郊的风车谷你也没去过咯?每年春天,那儿都会开满鲜艳的虞美人,大多是红色的。啊,还有恰诺大叔的赏金猎人交易行,很热闹,但从不出事,那儿什么人都有,他们说话特有意思!”


  自顾自地说了说了好一会儿,米斯达才反应过来乔鲁诺一直静悄悄。他收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抬头去观察乔鲁诺的反应,希望这贵族少年别把他刚才兴致勃勃的言论都当成炫耀。


  他对上了乔鲁诺热切的眼神。绿色的眼睛像是燃起了不灭的星火,夹杂着渴望与欢欣,一心一意地朝他投来注意力。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而清澈,就像误入凡尘的精灵——而他米斯达,真的见过精灵,他保证乔鲁诺绝对能被精灵划进同类的圈子(除了他实在有点体型太大)。


  “米斯达,你愿意带我走吗?去看看你说的那些景象。”


  ——说真的,谁能拒绝他的请求?米斯达呆呆地点了点头。他太明白自己现在跳动的心脏在高喊些什么,他绝对心动了,百分百。当一块绝世的宝石被放在玻璃橱窗里时,就是在吸引侠盗把它取走!更何况现在他开口这样说了。


  “当然,乐意为你效劳!”米斯达说,“…呃,但是,我最近可能会有点事,等过几天好不好?我会做你的导游的。”


  乔鲁诺没有为难他,同意了延迟时间的提议。


  米斯达松了口气,倒不是说把这当成什么麻烦事甩掉了很轻松,而是因为他来王都就是因为福葛拜托他的事,要是他真的忘乎所以留下来带着小贵族乱跑……嘶,福葛伯爵暴怒起来的样子谁都顶不住啊!


  但他仍旧想要证明自己的回应是金石之诺,游侠在身上摸了一圈,想搜些信物。可惜他身上从来不带什么贵重物品,最后只得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鸟,郑重地放进乔鲁诺的手中,紧握乔鲁诺两只手的手背,让小鸟贴在乔鲁诺的手心。


  “这,这是精灵送我的木雕。之后我就通过它来找你,你可千万别弄丢了啊!千万不能!”


  乔鲁诺见惯了纷繁复杂、价值高昂的宝石和黄金,按理说没有什么还能让他觉得宝贵。但米斯达郑重的表情让他相信这是值得珍藏的东西。


  “好,我答应你。需要我给你一些什么吗?”


  “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进来的。你要是做得到的话,让侍卫少一些当然更好。”


  不远处露台的灯亮了起来,乔鲁诺微微偏头,这是他和布加拉提以及特里休的约定,看来他们已经谈完了,很快就会过来。不能让他们看到米斯达在这里,布加拉提是个很谨慎的人,也许会认为米斯达是间谍或者刺客。


  “我的朋友们快回来了。米斯达,可以回避一下吗?”


  米斯达识趣地从座位上起身,他也注意到了亮起来的灯,并且意识到那就是刚才他看到公主和国王所在的位置。再联系到面前恰好有三人位的事实,他更觉得乔鲁诺的身份深不可测。……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决定好要带他出去看看了,再等几天他就会回来履行诺言。别说什么公爵侯爵之类的大人物,哪怕乔鲁诺是国王本人他也敢带他走。



  

  

  “福葛,福葛伯爵?别生气了好不?…我也不是故意跑到其他地方去的嘛。”


  福葛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这位儿时好友别在王宫里乱跑,结果对方压根没听,还跑去和什么贵族搞艳遇…拜托,对方没叫侍卫抓着他盖多·米斯达立刻滚蛋已经谢天谢地了,他还说什么和对方约好一起来王都玩?!


  “你有点常识行不行啊!你是什么色欲熏心还打算带着千金大小姐跑路,奥森纳酒馆那几个女服务员还不够你亲热吗?”


  米斯达很委屈地反驳了一句:“我没说是千金大小姐啊,那是个男的…”


  “男的…男的?!那我更不明白了,你图什么啊米斯达!不想要命了吗?”福葛觉得自己快抓狂了,爵位在伯爵以下的人想在王宫留宿一夜都难上加难,更别说米斯达口中的家伙自称住在王宫。


  “他真的是那种很好看的,金色头发的…”


  “…我也金发你怎么不说带我去王都玩。”


  “你这颜色太浅都快跟银色没区别了,不像人家……呃我是说你想去王都玩还需要我带吗,这周围多少产业是你家的。”


  福葛的良好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当场暴打米斯达的欲望。忍住,还有两步就进房间了,至少得关上门来打。


  “福葛,哎呀…”


  米斯达还没能再说什么就被福葛重重的摔门声打断,后者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天就得出发了,这绝对,绝对不能耽误。懂了吗,米斯达?”


  “…知道了知道了,我办事你放心。”米斯达无奈地往后退了一步,拧动门把手离开房间。唉,今晚福葛气成这样,就差对着他鼻梁来一拳,估计福葛宅里的侍卫纳兰迦都少见主子这副暴怒模样。


  米斯达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月光从窗户中倾泻而入,恰好照在他脸上,他出神地望着朦朦胧胧的弦月,又想起乔鲁诺的脸,不自觉地在心里评价:他露出微笑的时候真好看。


  虽说已经做好约定,但米斯达总觉得心里摸不到底:他后天就得走了,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北边,这中间少说也得好几天,再加上他的性格,也很难直接赶回王都,搞不好中途就改变主意想在什么地方多留一会儿呢?


  他开始想象乔鲁诺倚栏远眺,等着他再度潜入王宫带他离开,却迟迟没有等到,那张漂亮的脸一定会出现忧愁的表情。米斯达心里乱糟糟的,也许乔鲁诺不会那么脆弱,但毕竟也是未成年的孩子,而且是个贵族,以前一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受过这种等待之苦……他要是因此把乔鲁诺给惹哭了该怎么办呢?


  ——我靠,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事!


  想到这里,米斯达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事不宜迟,既然他是后天出发,就意味着他还有今晚和明天一整天,他应该现在就去见乔鲁诺!


  米斯达抓起放在枕边的哨笛和帽子,换上外套,匆匆溜出房间。



  

  宴会结束的王宫重新陷入了肃穆的寂静中,庭园中央的桌椅装饰已经全部撤去,只剩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从女神怀抱的水瓶中涌出。乔鲁诺熄了桌面的灯,油灯的灯芯还残余火焰的蓝黑色影子。


  他刚送走布加拉提,来自北方的公爵带来了边境的消息,阿帕基将军托布加拉提带来的信函言辞激烈,乔鲁诺几乎能想象到如果对方就在自己面前的话,会如何声色俱厉地质疑他的决定。尽管他本人反对迪亚波罗的态度是自继位以来就立场鲜明的,但将特里休公主的出逃作为双方开战的理由则显得不够慎重。


  布加拉提低调地接纳了特里休,但要求二人来到王都,大张旗鼓地欢迎特里休“莅临”则是他的意思。理由很简单,姑息忍耐从不会消灭战争,拖延也只是给对方更多的时间去充实军备,在真正兵刃相接之前,没有人能够断言究竟谁的手腕更硬。——不如借此气一气迪亚波罗,相信他收到宴会的“邀请函”的时候必不会无动于衷。


  年轻的国王靠着椅子沉思,整整一天的紧绷状态让他很疲倦,但一想到之后他即将秘密亲临边疆去主持战事,他的眼神就维持着坚定狠厉的状态。今天在场的贵族并非全都支持他即刻开战的打算,但至少他得到了像布鲁诺·布加拉提公爵以及潘纳科塔·福葛伯爵这样有实力的多数人的帮助。


  他的眼神移向放在床上的小木雕,和这只形状粗糙的小鸟的主人相遇,是他今天遇到的唯一使人愉快的事。——米斯达。他翕动嘴唇,又轻轻念了一下对方的名字,嘴唇忍不住翘起。多有意思啊,他讲述的那些生活,丰富多彩、轻松无虑。他本人也是那样,洋溢着及时行乐的气质,不像那群城府颇深,难以相处的贵族。


  真希望还能和他见面。乔鲁诺这样想,但又很遗憾地在内心否定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很快就要离开王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虽然在约定上愚弄了那个黑发的青年,但他想要被带走的愿望并非谎言。


  忽然,乔鲁诺发现一丝异样。那只小鸟好像比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精致了一些。他又仔细看了看,木鸟竟然变得和真实的鸟一样形状分明。接着它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在床上扭动起来,振翅欲飞。


  “!”乔鲁诺惊讶地站起来靠过去,正要抓住的时候,它抢先一步溜走,向门口飞去。


  乔鲁诺立刻追了上去,从走廊到转角,下了楼梯又拐进大厅。女仆们都睡了,只有高高的蜡烛还亮着,乔鲁诺踩着鸟的影子从二楼的侧门跑出去。彩玻璃门上刻着阿尔忒弥斯与鹿,虚掩着,恰好够小鸟飞出去。他推开门脚步匆匆,却发现大事不妙——鸟离开了封闭的空间后飞向更高的位置盘旋,再不抓住的话它就会消失不见的。


  他一咬牙,决定站上露台的石栏平面跳向前方,他对自己十七岁的身体还算自信,于是不再犹豫,向前纵身。


  “……喂喂喂!乔鲁诺,你跳之前倒是看看下面啊!”


  乔鲁诺紧紧抓着木鸟,睁开眼后发现他滚进了游侠的怀里。米斯达为了接住突然跳过来的他,急得连呼唤小鸟的哨笛都丢到草丛里,帽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脑袋上,就快要滑下去。


  “…你?”


  “这里不能少种点玫瑰吗?我穿过花圃过来的时候裤子都给割破了。”米斯达往地上一瘫,连带着满脸惊讶的乔鲁诺扑向他的胸膛。他低头扒拉一下裤腿,给乔鲁诺展示自己被划出几道口子的可怜灯笼裤,小腿的绑腿也即将混乱地散开。


  米斯达抱怨完后打量了一眼贴在他身上的乔鲁诺,他没穿宴会上的那件金线边白外套和浅灰的内衬马甲,上身只有一件精致的丝织衬衣,前襟有简单的蕾丝装饰,最顶上的一颗纽扣没有合上。金发也不像之前梳得那么妥帖,有几缕发丝从辫子里翘出来,垂在肩头。看见穿着贴身衣物的乔鲁诺后米斯达才猛然发现,他好像还挺壮的……


  “看够了吗?”乔鲁诺自然没有忽略米斯达灼灼的目光,他直起身来坐进米斯达的腿窝间,顺手把掉在一边的哨笛再塞回对方手里。


  “……!咳咳、乔鲁诺,我今晚过来是因为…咱们不是约好去王都玩吗?但是我之后可能得离开这边好一段时间,我想要不就在我走之前就履行我的诺言。怎么样,把你的今晚和明天都交给我吧!”


  乔鲁诺下意识地皱了眉头,一些安排在他脑内一闪而过,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矜矜业业,毫不马虎的小国王一旦决定要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他。就像他会把特里休公主的突然来访作为开战的端倪那样。


  “好啊,米斯达,做到让我满意吧。”



  

  入夜后的王宫附近阒无人声,乔鲁诺带着米斯达轻车熟路地走了一条小路。他们绕出王宫后,外面的世界则彻底变成米斯达主场。


  “大多数店铺十点就会打烊,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地下酒馆。”米斯达边走边给乔鲁诺介绍街两侧的店铺,如数家珍。


  “你上次说的奥森纳酒馆吗?”


  “噢,你还记得,真不错。但不是它,它也开白天,十一点就关门。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吧。”


  米斯达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拦在乔鲁诺面前,借着身高优势颔首拉近脸的距离,坏笑起来:“地下酒吧呢,是只准成年人进去的,毕竟小孩子大半夜的就不要出来玩了。——乔鲁诺,你说你该怎么办?”


  “唔。”乔鲁诺抓住他的手腕,眯起那双无人能拒绝的碧绿眼睛,“很抱歉,看来我今晚得做个坏孩子了。”


  一个散发着纯白光辉的人露出叛逆眼神的模样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米斯达没想到他的打趣会被反将一军:真是的,他明明还想看乔鲁诺央求他带着进去的。现在这样,就算乔鲁诺还想反悔,他也想拽着这个“坏孩子”去了。


  地下酒吧比乔鲁诺想象中要狭窄得多,地下室不过比普通的店铺大了那么一些,甚至还没王宫的半个舞厅大。


  夜晚时分并非每个人都会乖乖安眠,酒吧空间内人声嘈杂,形形色色的酒客分散各处,既有本地人,也有旅行者。深夜的繁华独属于这个王国心脏的城市。


  在王宫里,乔鲁诺日常就餐时也会有乐师相伴,他们通常会待在角落安静地演奏那些优美端庄的音乐,为国王的生活增添情调。但他们对待音乐的态度在这里并不适用。乔鲁诺很快就发现演奏音乐的人总不会停留在一个位置,他们在人群中开道,随心所欲地演奏和舞蹈,那个吹口琴的中年男子甚至还在中途停下吻了一下身边女性的面庞。


  这一切新奇又陌生,乔鲁诺不禁抓紧了米斯达的手。


  “别紧张,会很有意思的!”


  穿着艳红沙丽的女性认出了米斯达,她举着一扎啤酒走近和他打招呼:“米斯达,你回来啦?”


  “对,福葛叫我有事,但过两天我就得走了。”米斯达很自然地接下酒,自己喝了一口,又把杯沿凑到乔鲁诺嘴边。


  “…和我平时喝的东西差距好大。”乔鲁诺浅浅抿了一下,把杯子递回去,表情泛苦。这酒汁的涩味对他来说一时难以接受。


  “哎?你该不会平时都只喝奶昔之类的吧,未成年。”米斯达转头贴在他耳边悄悄问。乔鲁诺点点头。


  “没事,等会儿带你喝点别的,你准喜欢。”米斯达说。


  又一波音乐响了起来,贴在吧台附近的人也跟着欢快的提琴和竖笛声扭动了起来。室内的暖色灯光将气氛衬得更热,无论相识与否,人们与身旁的酒客结伴跳起没什么技巧的舞蹈。不会跳舞的人则高举酒杯,即兴为无名的曲调配词歌唱。


  “我也来教你跳舞吧。”


  酒馆的舞和乔鲁诺平时所学全然不同,配乐跳跃又活泼,欢快得让人不知所措。米斯达牵起乔鲁诺的双手,和着音乐靠近又拉远。


  “这很独特…”


  “你喜欢吗,乔鲁诺?”


  “嗯,谢谢你,米斯达。”


  “先不要急着谢我,我还能让你更喜欢。”


  米斯达一把揽住乔鲁诺的腰,将他按进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听到手铃和沙锤的声音了吗?跟着它们的节奏踏起来!”


  似乎自己并不用担心踩到米斯达的脚——乔鲁诺很快发现这一点。他的新晋舞蹈教师总是要比他更灵活些,及时避开他踩过来的脚,两个人随着鼓点旋转又移步。他很快丢下桎梏,彻底为米斯达和米斯达钟爱的节奏沉沦。


  “乔鲁诺,你的辫子好碍事。”跳动的发辫引起了米斯达的注意,他伸手勾住辫尾,指尖灵巧地逆着丝带打结的路线将它解掉。乔鲁诺的金发在脑后散开。


  散发的乔鲁诺比扎辫子时看着更成熟,也更俊俏。米斯达轻轻拨弄着他耳旁的头发,捻动它们,像拨弄竖琴的弦。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可是——该死,他根本不想停下来嘛!


  少有的、发狂似的被吸引的感觉让米斯达红了脸。也许是封闭的酒吧实在热得过分,他看到乔鲁诺也闷得厉害,白皙的皮肤透出一层酡红,额角挂着薄汗。


  这时候是不是别抱得太紧会比较好?米斯达松开手,想暂时给二人一个缓冲。可乔鲁诺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他露出微笑,捧住米斯达的脸,吻了上去。


  吻来得实在太猝不及防,让米斯达毫无招架地沦陷。他们贴得那么近,以至于他能嗅到乔鲁诺脸上的香气。恍惚之间他感到乔鲁诺的手在掀开他的衣摆在皮肤上游走——不然要怎么解释这种过电一样的感觉呢?


  但唇齿的纠缠结束后,米斯达发现乔鲁诺的手只是稳稳地环住他的上肢而已。金发少年的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很腼腆,毕竟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放肆地吻过什么人。


  “米斯达,你刚才的表情真快乐。”乔鲁诺说,“我想把它变成我的。”


  “真敢说啊,乔鲁诺……”米斯达抬手挡住脸,双颊的高温已经烫到他无法忽略的程度了,他示意乔鲁诺跟上,一起去房间角落的吧台点些喝的。


  酒吧的酒保也还记得米斯达,熟练地推一杯高纯的麦芽酒给他,同时用余光瞟了一眼乔鲁诺。他凑过去问:“米斯达,这是你的贵族朋友?”


  “哦,不是,他不是福葛。”米斯达说,“给他来一杯雪顶酒。”


  被敲碎的不规则冰块沉在杯底,液体泛着浅橙黄的诱人色彩,液面上层漂浮着雪山般的厚奶油堆。乔鲁诺尝了一口,沾得嘴唇上全是奶油。和刚才喝到的啤酒相比,虽然回味仍是涩味的,但是入口甘甜,溶解的小气泡滋滋地往鼻腔里窜。


  “……这个也是酒吗?”


  “没错,潘趣酒。他们这儿独有的配方,是不是橙子味很足?上面的奶油也很棒哦。”米斯达贴过去喝了一大口,顺带咬掉雪顶尖端的奶油,满足地舔了嘴边一圈。他就知道乔鲁诺一定会喜欢这味道,嗜甜的人对这种不会黏住喉头的果味必然毫无抵抗力,就算是王宫里的甜食,也难得有这样的风味。——瞧瞧他的男孩,喝的时候眼睛都亮起来了。


  米斯达弹了一下杯壁,半空的杯子发出“叮”的清脆响声。他呼噜了一下乔鲁诺的头顶,好心提醒:“虽然感觉和果汁差不多,但度数不低,别贪杯啊。扛着醉鬼在街上走可是很麻烦的,我也不知道你的酒量有多少。”


  他们在酒吧待到后半夜,如果搁平时,米斯达一定会选择留宿,但他可不想和乔鲁诺一起睡到日当正午。乔鲁诺在他的劝告下没有点第二杯雪顶酒(虽然拒绝他的时候是让人有点不太忍心),但走出酒吧的时候米斯达总觉得身旁的少年摇摇晃晃的。


  初夏白昼渐长,日出时间越来越早。天边不再是浸墨的黑,而是逐渐变成薄薄一层藏青,盖着将要将近的光芒。弦月还隐隐约约挂着,但很快就要让位了。


  米斯达牵着乔鲁诺的手穿过空荡的街头,酒劲未消的乔鲁诺很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向护城河最宽的桥,米斯达坐上桥栏杆,居高临下地按着乔鲁诺的肩膀。


  “这是城里人来人往最多的桥,五点过就会陆续有城外的人从这里进来。你来过这里吗?”


  “坐马车来过。”


  “那今天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好好等着吧,来往的人会越来越多,你能看到这座城镇是如何逐渐醒来的。而且在这里最容易遇到熟人哦?待会儿你就会看到不少人跟我打招呼,哼哼。”米斯达为自己的好人缘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我每次回王都都会在这儿待个早晨,它让我切实地觉得自己的回来了,我活在这座城市中。”


  王宫最高层的瞭望台也可以俯瞰王都,乔鲁诺有时会独自欣赏他所统治的大地。视野一直延伸,他能够模糊地看到远处的城墙,向北、向南,无论哪个方向都归他所有。他想起十五岁即位时自己扛着厚重得过分的外套,接受神官带来赐福。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将拥有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将拥有你…”然而他从未在他所主宰的土地上真实地活过。


  现在他的面前没有辽阔的疆土,只有米斯达逆光的身影。原来太阳已经缓缓升起,光芒所至的天空愈发清蓝。米斯达低下头和他讲在王都的见闻,贴得很近,黑发的末端笼着毛茸茸的柔和光芒。


  乔鲁诺有些走神,他下意识地仰头轻吻米斯达的唇,这个吻像水天相接那样温柔。



  

  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开张,一路穿梭过来,他和米斯达被熟识米斯达的店家们用牛奶和刚热过的熏肉招待了早餐。纸袋里装着刚出炉的菠萝包,烫得乔鲁诺不敢去碰袋底,只能拎着,米斯达强烈为他推荐这家烘焙坊,说是在外最想念的就是这家撒了糖霜的热乎乎菠萝包。


  “乔鲁诺,你会骑马吗?”


  “会,春秋两季都会出去狩猎。”


  “嗨、那你试过在大街上骑马没?”米斯达扬扬眉毛。


  “…这,没有。”乔鲁诺摇头,通常他都是坐在马车上的,只有他的侍卫才会在前面骑马。


  “那正巧,今天我就带你试试。宽一些的大道都是允许马匹通行的,我们从这边穿出城东的门,我带你去之前提过的风车谷。”


  “但哪里有马?”


  “简单,我带你去找。”


  米斯达当然有理直气壮的资本,毕竟就福葛和他的交情,要去伯爵的马厩里牵两匹马实在简单。他们从庄园的侧门进去,乔鲁诺在看见那标志性的月牙形池塘时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哪里——他平时也没少来这儿。但如果可以,他现在不太想遇到庄园主人。


  “嗯?”米斯达停住脚步,远远地看见福葛的大门口停着好多人,穿着甲胄像是卫兵。而纳兰迦守在台阶下,表情看起来很郁闷。他示意乔鲁诺停在树后等他,独自上前去打探。


  “纳兰迦,这是怎么了?”


  纳兰迦闷闷不乐地把半拔出来的剑重重投回剑鞘里,发出闷响。


  “……你怎么才回来啊!福葛还问我你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烦死啦,又不是我的错,干嘛对着我发气啊!消失的是国王又不是他,我只负责保护他一个人诶。”


  “啥?!”米斯达拽着纳兰迦的衣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才那可是天大的大事啊!他凑过去小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会不会听人说话啊米斯达。”纳兰迦瘪瘪嘴,不情愿地把音量降了下来,“下午就是订婚仪式,但今天早上他们发现国王不见了,没在王宫里。”


  “订婚仪式?谁的?”


  “特里休公主的啊…福葛没给你说?”


  “……我可能没认真听。”米斯达挠头。


  “国王不在的话订婚仪式没法进行,他们又不敢声张,福葛本来说让你去找找看的,结果你也不在。…我说,你又跑去见什么漂亮女人了吗?”


  米斯达本想反驳一句,见的人确实漂亮但不是女的,但又觉得这状况实在不适合开玩笑,于是作罢。他上了台阶,看到福葛正在和谁交谈,表情焦急。


  ………啊,等等,这黑发,这体型,这绝对就是他昨晚在宴会上看到的和特里休公主幽会的人!这家伙不就是国王吗?为什么又说国王不见了啊?!


  他冷静下来后推理出一个事实:这个男人不是国王。但他又脑内混乱,那这算什么,公主红杏出墙?天啊,这可是订婚前耶!他贴着石柱靠近,打算挑二人谈话的间隙再到福葛面前报道。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不慎重?”


  “这倒也不好说,我和特里休的行程也是突然决定的。也许他有什么新的安排。”


  “可是你们来之前他也是和我提过的。这次我什么消息都没接到!”


  “冷静一点,福葛。王城有可能混入可疑人员吗?”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偷走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迪亚波罗就算派人也没有那么快。”

  “我也是这么想的。五天前就开始核查人员流动了,因为你们要来。怎么会…王城内更不可能有人对乔鲁诺有任何意见。”


  米斯达愣在原地。


  他们刚才说了“乔鲁诺”吧?他没听错吧?是他想的那个乔鲁诺吗?是他认识的那个乔鲁诺吗?是他昨晚带着溜出王宫还哄进酒吧甚至吻了两次的那个乔鲁诺吗?是他在两分钟前还紧紧牵着不放的乔鲁诺吗?


  身经百战行遍万里的游侠第一次觉得腿有点打颤。


  他捂着脸长舒一口气,低声哀鸣:“神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这下真闯祸了,他盖多·米斯达要背上偷走国王的窃贼罪名遗臭万年了,就算不考虑那么遥远的事,后半生的幸福也没了吧,会被砍头也说不定。但更完蛋的是,他目前为止还没有觉得后悔…


  “…福葛,等一下。”布加拉提敏锐地朝米斯达躲着的石柱方向瞅了一眼,手指向那处。


  “纳兰迦,入侵者!”


  福葛立刻向候在阶梯下的纳兰迦大喊。被他训到焉巴巴的侍卫懒懒转头,吊着声音回复他:


  “没什么入侵者,是米斯达啊,他还没过去跟你打招呼?”


  好啊纳兰迦你这就把我卖了!米斯达悻悻地从石柱后探出个头,慢悠悠地挪动步子和两位权贵拉近距离,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那什么,呃,福葛,哈哈…好久不见…”


  “你还敢回来?我不是警告过你吗?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不是!”


  “福葛,这位是?”


  “…挺没必要介绍的,就是我的一个,笨蛋、朋友。”福葛考虑到布加拉提还在面前,忍着怒气一字一顿,“我请他过来‘帮忙’。”


  “幸会,我是布加拉提。”确定面前的人并非威胁后,布加拉提放下戒备点点头,“之后的事得麻烦你了。”


  米斯达知道他说的是福葛交代给他的任务。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委婉地把现状告知他们。


  “你们不是在找国王吗,呃,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


  何止是知道啊,就是他亲自把人给领到这儿来的。要说这应该很符合福葛预期的走向——当然,如果偷走国王的人并不是他的话。


  “在哪儿?”


  “福葛。…你看那边。”布加拉提拍了拍福葛的背。顺着台阶向下,再看到月亮池塘的边缘,他们苦苦寻找的国王正毫发无损地走过来,一切正常,只是风尘仆仆——发辫散了,上身仅穿了一件白衬衣,还给蹭上了灰。


  “很抱歉,布加拉提、福葛。我遭遇了一些意外。”


  米斯达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过程我稍后再和你们描述。但不管怎么说,多亏了米斯达先生,我才能平安回到你们的面前。”


  米斯达的心又重新落回了它该在的位置。不错,不愧是乔鲁诺啊连撒谎都这么有一套。他努力让自己劫后余生的感觉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福葛还是在瞪他,而布加拉提则是半信半疑地看向乔鲁诺。


  “…总之,回来了就好。”布加拉提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下午三点钟仪式才开始,我想我们还完全来得及。”乔鲁诺神色泰然,偏头向身旁的米斯达使了个眼色,“在那之前,米斯达先生应该还有些想要问我的,请二位再稍等一下吧。”


  米斯达看懂了他的暗示,跟着乔鲁诺走到一边,避开了福葛和布加拉提。


  “…乔鲁诺,或者说我应该叫你国王陛下?”米斯达别开目光,盯着草地愣神。


  “就像你几分钟前那样对待我就好了。”乔鲁诺的手掌轻柔地把米斯达的脸庞又拨到自己面前,“还是说,知道我是国王之后,你开始后悔把我带出来玩了?”


  “我没有。”米斯达很果断地否定了乔鲁诺的猜想,他抬起头来和国王对视。


  这怎么会变呢,他想,不管是乔鲁诺还是国王乔鲁诺,都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当他踩着布满桐花的小径走向乔鲁诺所在的位置时,他就注定会不顾一切地被吸引。即便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哪怕最初就明了乔鲁诺的身份,他的决定还是不会变。只是,他会更控制些,及时地把国王送回去,而不是在中途甚至产生了“干脆就这么和他待在这里好了”的想法,落得像现在这样狼狈。


  “我以为国王是布加拉提。对不起,我知道这样说会很失礼。”米斯达难得地长篇大论了起来,“但是,乔鲁诺,既然你都是快要订婚的人了,还是应该注意一些。女孩子啊,就是容易没有安全感,作为男人,不能让她去其他人身上寻找安全感,你知道这点吗,尤其是像那位布加…”


  “…我?订婚?”乔鲁诺打断了他的情感忠告,“我怎么不知道?”


  “别装傻啊我给你说,虽然福葛跟我交代的时候我没听,但刚才纳兰迦都告诉我了,下午那个你不去不行——”


  “噗嗤。”


  “?”


  乔鲁诺努力克制快要从嘴角飞出来的笑容:“要订婚的是布加拉提和特里休,我只是作为未来的证婚人出席。”


  “………啊?”


  “不相信的话,下午的时候到王宫来看看吧。我想福葛应该不会介意把你带上。”


  “不是,我没有不相信,这…你别说,福葛估计会挺介意的,我…等等你怎么知道福葛跟我…”米斯达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决定闭嘴深呼吸调整一下大起大落的情绪。


  “在酒吧的时候我就推测出来了,你应该是福葛的属下或者友人。”


  乔鲁诺愉快地扬起嘴角,牵起米斯达的左手,在他的中指指根轻吻了一下:“我们现在不该谈论这个吧?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米斯达,谢谢你带给我的旅程,我很满意。不过还可以更好,比如,你说的骑马项目还没完成。”


  “这个下次再…会有下次吧,乔鲁诺?”


  “当然,那时候再用你的木鸟来指引我到见面的地点就好。”乔鲁诺从包里掏出小木雕,冰冷的木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


  “乔鲁诺。”


  米斯达念叨他的名字。清晨的阳光下,乔鲁诺双眸清澈,像橄榄树下的光斑一样摇曳着少年人的魄力。第一次见到乔鲁诺的时候,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可是现在,米斯达可以确信,他所见的涟漪,皆因自己而起,他为乔鲁诺带去了不可替代的快乐。


  他并非国王座下的弄臣,让乔鲁诺开心的原因简单而纯粹——因为喜欢。米斯达不再犹豫,主动亲了上去。平时掌握不少技巧的他现在却显得生涩,反倒被乔鲁诺反客为主,扣着后脑勺愈吻愈深,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不舍地分开。


  缱绻的温情让米斯达心中对乔鲁诺的爱意迅速地膨胀了起来。当乔鲁诺跟着布加拉提从王宫带过来的卫队离开时,他承认他感到难过。可是福葛那边的任务是绝不能推脱的,他明天就得跟着贵重的货物离开王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时候他的小国王还会期待和他的约定吗?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发呆啦,快进去,福葛要生气了。”纳兰迦从后面走上来,狠狠地对准眺望乔鲁诺离开方向的米斯达的背来了一掌,把他从忧郁的相思之苦中拍醒。


  “……你天天都和福葛在一块儿哪知道我现在要面对的困境。”


  米斯达嘟囔一句,转身打算进屋,但又忍不住朝后看,直到再也看不到乔鲁诺的马车,才终于决定暂时放下那些压在心头的担忧。毕竟他是个可靠的朋友,绝不会因为情绪而坏了福葛拜托他的事。



  

  从王都驶离后,车队没有选择通常会走的东北侧小路,而是往西北方去。米斯达跟领队车的车夫坐在一起,大叔叼着烟斗跟他闲聊。


  “这边真有路啊?”


  “有,都是商队踩出来的路。有些东西见不得人,走大路过关卡的时候容易被查。”


  “哟呵,小哥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你跟着一块儿走过?”


  “搭便车而已。”


  米斯达盯着前方的路,心不在焉。他脑内还是昨天的画面:他难得换了身礼服,体面地出席仪式。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很外围的地方,看着布加拉提公爵为特里休公主戴上订婚戒指,特里休踮脚主动去吻自己的未婚夫,在众人艳羡与祝福的目光下,他们接吻。


  他很无端地想起小国王吻他的时候,于是他抬头去看站在台阶之上的乔鲁诺。他披着隆重的貂毛外套,撑着国王的权杖,头顶黄金的冠冕镶有红白两色的宝石,熠熠生辉。米斯达猜那顶王冠至少有好几斤重,他试图从乔鲁诺脸上找出一丝“这东西真重啊”的抱怨,可万人敬仰的君主只是礼貌地微笑着。


  这太远了,远到他受不了。唉,人干嘛要和国王艳遇呢?


  米斯达一向不主张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但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不管乔鲁诺怎么想,真心实意也喜欢他,或者只是把他当成意外,他都决定这次任务结束后就毫不耽误地回王都赴约。


  “等出了林子,继续沿着河岸往北走。前面有个很小的城镇,今晚可以在那里歇。…呃,可以吧?运的是什么,会不会影响?”


  “这大概不行。”车夫耸肩,“按照福葛伯爵的意思,至少得在拉尔萨停,那边有负责接待的。”


  米斯达思忖着这绕了一大圈还要在大城市停,不知得快马加鞭到什么程度。正想着,后面有人唤了他一声,叫他到护卫陪着的那辆车去看看。


  他翻身跳下去,逆着车队赶来的方向攀上那辆看起来很结实的马车。他去拧金属的车门柄,灵巧地溜进去。


  看到那里面装有什么的一瞬间,米斯达总算明白的他帮忙来运的“贵重物品”到底是什么了——乔鲁诺正独自坐在车内。


  乔鲁诺对米斯达无意识露出来的惊讶表情非常满意,他放下手里的瓷碟和饼干,拽着米斯达贴近他的方向:


  “我们又见面了,米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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